【政聂/流浪地球AU】月恒日升（三）
7.
百年前，二战的结束是由基于爱因斯坦质能方程原理造出的原子弹推动，负责这个项目的奥本海默在学术上不可能和爱因斯坦相提并论，却促成了历史的大转变。不过那时候就算没有原子弹二战也总有结束的一天；现在巨型重核聚变发动机依然还是基于质能方程原理，可若是不能按时制造出来，人类的命运不知将何去何从。
这是当前最紧急的任务最深重的责任。在一个突破已有极限的工程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理论上可行而已，赵政要保证整个项目在有限的时间内给世界一个可行的答案，这样才能在世界各地开始建造。所有人面对这个庞然巨物都是在做新的尝试和挑战，而他要面对的未知更多。
当初赵政从量子计算机转到核物理和天体物理，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他超常的天资都是每天只睡几个小时这样过来，而现在更加废寝忘食。那些教授和工程师们他都多次谈过，但讨论最多的是和盖聂。在月球上建造行星发动机的任务更难，而会常驻月球基地的航天员中能最快理解理论执行工程规划的最佳人选只有盖聂。
盖聂当然不如资深教授们讲得更基础全面，但总能提出理论在现实工程应用中的独到问题和自己的见解，不止是大学和研究生学的这个，他十几岁就在航空基地长大，年龄太小时不会给他实战，王诩布置的功课就是学习航空器的设计原理和设计图。盖聂偏科严重，除了正常的学习训练之外，他所有的时间都在钻研这些，而基地聚集的专家也给了他好学的条件。以至于每当要到理论考试的时候，他经常被那些年长他很多却叫他师哥的王诩弟子叫去当辅导老师。
深夜寂寂，已经很晚了，他们还在对比研究组人工设计的和AI设计的巨型环流器工程图。尽管还只是550第一代就已经显示了强大的计算能力。整个数字生命研究所就这么一台量子计算机，这是能控制其他电脑的程控机，对于如何分配它的使用，双方称得上是争锋相对，哪怕面对昔日的导师，赵政也丝毫未曾让步。而在他们各自呈述了理由之后，最高层的指示也耐人寻味，550A有一半使用权给了行星发动机。对于需要持续迭代进化的数字生命研究来说，时间就是进度，却被卡在测试人类自主意识的关键时候。
但对于行星发动机来说是巨大利好。AI只靠算力就可推测出哪些设计实现不了，他们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成功，AI就是最强大的助力。赵政看着盖聂画了几种环流器简图给他讲解区别，对比详细图纸，基本构架都无差错，只要是航空器和发动机相关的，盖聂对模型的熟悉程度可以作为教科书。赵政不禁说道：“我前几天见到王老师带着新一班学员过来送他们去月球基地，他说你很小的时候就给他的学员们带教过。”
盖聂脸上微红似是不好意思：“那只是老师调侃，年少时不懂事，不过就是别人玩乐高模型我是看真的，又记住的比他们多。”
“术业有专攻，你现在就是我的老师。”他笑了一下。其实教对方从小他就更多，所以对于这种角色互换反倒觉得新鲜。
“他们都只是叫我师哥……”盖聂嘀咕了一声，但未再抗议，只专注于屏幕熟练地调整参数之后让AI自行预测结果。赵政其实不必在这里，他只要等数据收集完第二天和所有专家组成员一起看结果就是。但他离开量子计算机研究已有好几年，他要摸清如今AI的进化边界在哪里，更何况平时太忙，也就这时候可以和盖聂多聊一会。
盖聂看着自动运行的程序，一行行代码刷刷过去，快得看不清具体字母，他说道：“看AI现在的进化速度，人会越来越难以企及，以前看科幻故事，经常有人类成了AI控制的奴隶，你觉得会有这种可能么？”
“把世界让给AI，然后人在电子世界中永生，让AI把人的意识带上离开地球，曾经我是这么想的。”赵政的脸有一半在灯光的阴影下，让这个想法听起来有些令人心悸的意味。
盖聂静静地看着他，问道：“后来呢？”
“后来研究所问我们是否要保存自己的记忆和意识到数字生命卡中，我想这会是我么？有一天我死了，而它在虚拟世界活着，那他能代表我吗？”他似是在自问自答，却听盖聂说：“当然不能。”
他有些疑惑，对于盖聂这样父母不在的人来说，数字生命是多么大的诱惑。盖聂看到他的不解，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给他看了一个视频合集，里面都是很早以前拍下，有盖聂和父母一起的，单独给父母拍的，和外派的父亲视频通话时录下来的，还有好几个幼时和他一起的。赵政的母亲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做这些，只有盖聂妈妈总是温柔地看着他们，给孩子们准备吃的玩的，还喜欢给小孩拍很多视频。赵政从没想过自己的童年会以这种方式留存下来，这么多年过去可想而知盖聂一直在从以前的手机中转存。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靠这些度过每一个晚上，要是那时候和我说里面的人是活的会和我说话，那我愿意拿我的所有去换。”他抬头看向赵政，纯黑的眸子里有幽深的光，定定地看向对面的人，“可是当我又看到你的时候，你站在我面前，你和我说的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你成了我想象之外的人，不，我的意思是比我想象的更好。没有什么能和活生生的人相比，数字生命永远只有过去的记忆和意识，可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未来。”
盖聂的眼神温润坚定，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孩子了，可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却还始终是赵政熟悉的那个人。赵政心里涌起陌生的情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他却听从本能的驱使，揽过了盖聂重重抱了一下。“我活着，你救了我，我会让你看到越来越好的我。”他说道，低沉的声音中是温和的安抚。
静谧深夜中，有什么随着一行行代码而不停跳动。赵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拥抱过一个人，上一次还是他十三岁离家时这样告别了母亲，把父母和他们一心想要的一切留在身后那个蜗角蝇头之地，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掌控了所有遗产，和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他便再未回去。而这时再次拥抱眼前这个人，好像他曾经失去的那些正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一刻，两人默契地同时松手。盖聂抬眼看了几个屏幕好一会才又看向他，问道：“你还没说那时候你存了生命卡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问我死后数字生命卡会属于谁，导师说数字生命的伦理UEG还在讨论中，目前都是研究阶段的样品，归所里保管，真发生意外听从家属意见是否销毁，以后也许会留给家属。”
在听到那一瞬间，他觉得有寒意从心里升起，他的生死从此不再取决于自己，而在别人手里，甚至是那个如今对他不闻不问的唯一家人。他就从此成了住在屏幕里的人，好像是永生，可是一切都不再属于自己，哪怕杀了自己，他人也可以无数次把数字生命卡插上机器从头开始。
“那样不过成了电子宠物，一段会自发行动的录像，没有了真实的人只留下虚拟的人，文明不过是一座坟墓。你看过博物馆里的俑人吗？也许在离开地球后，会被另一个文明发现，然后就如我们观看两千多年前的兵马俑一样看我们。你觉得看兵马俑时他们永生了吗？”
他们看向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想法。他们会如此想，而这个经历了几千年的文明和它所选择的人自然也会选择唯一能往下发展的路径。
“所以放心，再过一段时间550会全部属于行星发动机的，月球上的进度就不用担心。”赵政说道。
8.
在利伯维尔基地整个工程团队基本完成地表行星发动机所有工程设计，但在月球上的还有更多考虑，如何克服重力问题和太阳风暴，如何在真空中保证信号控制，都需要实地考察，赵政与其他几个科学家要和航天员一起去往月球基地收集实地数据同时尽快开始奠基。
他们乘坐太空电梯到方舟空间站，再从那用登陆器到达月球。几万米的高空飞速而上，是人类从地面所能到到达的极限。尽管之前紧急培训了一段时间，但在巨大的重力加速度之下赵政还是晕了过去。
他醒过来时发现已经在空间站内部了，有人将他挪了过去。内部是完全模拟地球空气成分，所以他沉重的航天服已被脱去，见他要起来，旁边有人扶住了他，是盖聂。
“你还好吗？”他的眼里都是关切，虽然赵政身体不错也在飞行训练室里练习过，但如此高的加速度必然会产生过载，没有像他们这样长久训练的身体素质是支撑不住的。
他摇摇头，靠着盖聂缓了一会，不顾还不适的四肢走到全是实时观察屏幕的工作间，有一个屏幕是月球基地传来。月球荒凉空旷全是沙石巨坑的表面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
这是亘古以来就在头顶的月亮，亿万年前地球形成后不久就一直存在的卫星，也是所有人故梦之中的明月光。
他马上要去往这里，使命却是要推开它，在宇宙深处任它自生自灭。他怔怔看了一会，盖聂道：“小时候过中秋节吃月饼画兔子，你却说月亮上只有石头沙子和大坑。”
赵政好像从小就没什么对美好的向往，他过早知道太多真相了，比如他父母之间轻易被利益替代的浅薄情感，比如这个纷繁的世界本质是由一百多个元素排列组合而成，比如美丽的花不过是为了吸引昆虫传粉，朦胧的月不过是反射太阳的光，甚至连记忆意识都可以由物质传递的脑电波代替。但他也知道这些最好别说，因为别人不喜欢听。
只有盖聂喜欢听他说，并不介意他戳破这些美丽泡泡，年幼的孩子听什么都觉得好奇，对他好像有无限包容。也许是父母对盖聂丰沛的爱让他知道怎么对待自己喜爱的人，所以赵政说的这些仍然不妨碍盖聂看到好看的花时叫他一起来看，吃着月饼笑着听他说荒凉的月球。
“你还说月亮没有看起来这么美，但它却陪伴了地球四十五亿年。”盖聂又想了一下，说道。
“这你都还记得？”赵政笑了一下。他的原话是月亮上面并不好看，它作为卫星和地球一起存在了四十五亿年了。也许是时间给了记忆美化，也许是幼时盖聂在那段时间确实看什么都那么美好，但赵政没有指出来。
“记得，那时候我算不清四十五亿年有多长，画了很多个零才数到亿，感觉那就是永远了。因为你说的这些，我就想以后要做航天员，去月球上看一看，你看我们真的来了。”
那只是一颗无心的种子，却在很早的时候就种下了，一直到很多年后才开花结果。赵政第一次意识到在自己那样黯淡的童年里，盖聂带给他的不止是唯一的一点光，还有这么多年之后的芬芳礼物。
他终于知道如何赏一朵花。
9.
他们很快从空间站登陆了月球。之前十年的探月工作留下了不少宝贵的信息，但对于要制造巨型发动机这项工程来说，仍然是一个原始开荒项目。
UEG留给国内验证行星发动机可行性的时间很短，还必须在地面和月球同时验证，每一分钟时间都是宝贵的。基于月球已有条件的设计在真实月表很多都不符合预期，他们需要实时测试数据，而人手实在不够，所有人都是同等地分配任务。
这次赵政和盖聂与另一个航天员张鹏一起带着机器人一组共同行动。已经过去几月，赵政留在月球基地上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尽快把所有数据带回地面用AI重新拟合修正月球的设计。
月球上没有空气，哪怕面对太阳的时候，天幕仍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时间流逝，尽管这时太阳光直射温度有一百多度，航天服扛住了灼热。他们抓紧时间工作，直到突然听到了耳机中一个机械警报声“太阳风暴即将来临，所有航天员尽快返回基地。”
太阳风暴的预警在经历过那次重大的事故之后已经是重点开发项目，但是光从太阳到地球不过八分多钟，这时月球在日地之间，到月球还少一点，而电磁辐射的传播速度和光速一样，高能粒子束只稍慢于光速，如果不是预测到规律变化，这种临时爆发所能给出的预警时间就只有这么短。
他们拼命往回赶，在快接近工程车的时候机器人却故障不动了，他们当下最佳选择只能是放弃机器人搬运的仪器，可这是这段时间的宝贵数据，放弃了那这些时日就都白费了。
“不能放弃！我没培训过开工程车，盖聂你去开车，张鹏你和我一起搬仪器。”赵政当机立断道。
盖聂却已经先站到赵政对面和他一起抬仪器，一面道：“张鹏你去开车，我熟悉这台仪器。快，没时间了！”
张鹏不敢停留，可人在月球上行动迟缓，只能拼尽全力地赶。赵政这时候没有余暇争执，和盖聂一起把所有不相干的外部设备能卸的都卸了，两人艰难地抬着仪器往工程车走去。他根本没空去看时间，可是心里却一直数着，确保绝不能把人搭上。
工程车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过来，盖聂和赵政一起把仪器放进去，盖聂此时用尽全力想先把赵政往车上推，赵政却反拽住了他先往上顶，沉重的航天服让两人挤在车门口，费尽了力气才关上车门之后都瘫倒在车上。
没有人说话，工程车虽然做了防辐射设计，但这是最轻便快速的车，里面没有空气设备，他们刚才都是剧烈运动，急剧消耗了随身携带的空气，氧气留存都不多了，必须尽快赶回基地。
赵政终于缓过来了一点，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氧气能维持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抬头忽见盖聂注视着他，嘴角是若有若无的一点笑意，眼神非常温柔宁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样澄澈悠远的目光，好像要深深看到心里。他失神了一会，忽然心头一跳，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他挪到盖聂身边，趁他不注意抓起他手看航天服手背上的电子显示屏，果然看到氧气即将耗尽的提示。盖聂是航天飞行员，平时比他训练量大很多，耗氧也就更快，刚才他应该想到的！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如窒息般紧了。但仍尽量稳住声音，对开车的张鹏说道：“盖聂氧气要耗尽了，再快点！”
“已经是最快速度了！”张鹏急道。
他们都不再说话，静默地看着工程车与死神赛跑。赵政在心里计算这段距离和工程车最快的速度能不能跑赢死神，却迅速挥去在脑海出现的计算答案。他注视着盖聂的脸，紧握着盖聂的手，隔着宇航服没有任何感受，但他一直这么看着这么握着。
盖聂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用很温和的语气安慰道：“来得及的，要是来不及……你没事就好。”
我不允许来不及！赵政又想起最初他在飞机上看着那架护航的战斗机拦截在前，歪斜地往下坠去，但毕竟那时有活着的可能，而现在是眼睁睁看着，看这个他现在唯一拥抱过的人生命慢慢消逝。
他之前让盖聂去开车，是他深知盖聂不会让他有危险，所以三个人都会没事，可是他没想到盖聂又一次留了下来。
盖聂为了减少消耗，不再说话，仍是那样看着他，却让他心都隐隐地痛了起来。基地的大门越来越近，可他也看到在航天服面罩之下盖聂痛苦而短促地呼吸，他抱住盖聂把手放在他头盔的卡扣之上，每一秒钟都觉得煎熬，进入基地的时候盖聂的呼吸微弱了下去，他听到耳机中一声极轻微的“赵政……哥哥再见”，好像幼时盖聂每次离开他回家和他告别时一般，虽然重逢之后他再未这样叫过赵政。怀里的整个人不动了，赵政的心也不动了。
赵政在密闭门关上的瞬间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盖聂的面罩，让张鹏去拿早就通知基地的人预备的AED，他不管还在缓慢恢复的空气设置，直接脱了俩人的装备就地做心肺复苏，口中默念四个数字一下一下按，他自己的心跳已经不知道飙升到多少了，但仍然清晰地记得心肺复苏的步骤，不敢在这时出一点差错。他此时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必须救回这个人。
终于，那双眼睁开了，真是这世上再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了，赵政在这双眼里看到了自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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